阿草

射日 06

  从云萍城出来,二人一路避开温氏门人的视线,径直往莲花坞去。

  

  蓝忘机从未来过莲花坞,倒是蓝曦臣曾经到访过一两次。到莲花坞最快捷的法子本是走水路,可现在整个云梦的水路和码头大半被温氏把持,行船太过显眼,两人只能沿江而上。

  

  一路上已经见不到一个江氏家服打扮的修士,且越是接近莲花坞,温氏的修士越多,再往里走,就愈发有暴露的风险了。蓝曦臣与蓝忘机二人本想趁夜速去速回,故而也并未乔装隐藏,此时白日里行动,形容衣饰都委实太过扎眼了些,修为再高也难免暴露。一旦暴露,任你多高的修为都是双拳难敌四手。

  

  蓝曦臣止住仍想入内一探的蓝忘机:“不要打草惊蛇,莫忘了我们此行是来做什么的。”

  

  蓝忘机此时与蓝曦臣伏在莲花坞界内一坐小山丘的高处,远远的已经能看见莲花坞里的建筑。蓝忘机将目力运到十成,却只见莲花坞里温家修士来来往往,不见半个云梦弟子,内部虽是经过一番乱斗的样子,但显然战场已经被打扫过,血迹尸骸皆不见,除了屋前廊柱上的剑痕,已无一丝痕迹,甚至某一进院落里还有残席冷酒散落一地。

  

  ——温氏血洗莲花坞,而后竟开起了庆功酒席来。

  

  想到此节,蓝忘机不由攥紧了拳,又思及一片焦土的云深不知处,眼里几乎能喷出血来。

  

 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蓝忘机的手背,蓝曦臣微微蹙眉:“忘机,你身上怎么这么烫?又起烧了?”

  

  蓝忘机被那凉意一激,微微一惊反应过来,不是蓝曦臣手凉,而是自己的问题,又是阴铁之气作祟,于是默诵经文,缓缓收敛了气息入定。

  

  蓝曦臣忧虑地看着蓝忘机,深知这阴铁的影响绝非是休息几天就能好的,若没有办法祛除,就连蓝忘机这般冷性的都无法时时自控,一遇心绪波动就跳出来推波助澜。前日他已与聂明玦议定,无论江氏是否加入,此战都势在必行。大战将起,哪还有平心静气修养身心的时候呢?

  

  片刻后蓝忘机睁开眼,眼底的血丝淡了几分,迎上蓝曦臣忧虑的目光,蓝忘机低声道:“无事,兄长莫忧。”

  

  蓝曦臣没再说什么,把忧虑藏在心底,只道:“我们走吧,这里看不出什么了,江宗主夫妇已经遇难,江公子和魏公子他们既然有人搭救,应该也不在此处了。”

  

  “那接下来去何处?”

  

  “去眉山。”蓝曦臣的思路也很清晰,“眼下当务之急应是找到江公子他们,若是他们脱困,应当会去投母家。”

  

  蓝曦臣的推测固然不错,但两人在眉山却扑了个空,此时逃出来的魏无羡一行还耽搁在夷陵监察寥温情姐弟处,并未到达眉山。蓝曦臣只得留下书信后告辞。

  

  眉山虞氏也是得了蓝曦臣的报讯才得知云梦发生了天大的变故,当即也撒出人去寻。

  

  回到云萍城,两人心情都很沉重,堂堂云梦江氏,四大世家之一,竟然无声无息地一夜覆灭,温氏实力之强横,作风之残忍,即便是经过火烧云深的蓝氏兄弟,也仍是心惊。

  

  奔波了两日一夜,要再带书回去有些勉为其难,蓝曦臣也有些担心蓝忘机的状态,便拿了主意在云萍城歇一晚再走。

  

  当晚,蓝曦臣从其中一个箱子里找出个小匣子递给蓝忘机,蓝忘机微微吃惊,怔怔接过来。

  

  这小匣子和乾坤袋有些类似,看着小,能装的东西不少,是幼时某次蓝忘机的生日,青蘅君送他的生日礼物,蓝忘机一直宝贝得很,平时搜罗的些小东西都会往里面藏。幼时他和蓝曦臣在弟子居住一个屋,为了防着蓝曦臣偷瞧,还特意给匣子封了咒,为此还被蓝曦臣笑话过。

  

  弟子居已被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,原以为什么都没留下,却没想到蓝曦臣竟将这匣子也抢了出来。

  

  蓝曦臣见他发呆,微叹道:“收好了,别让叔父瞧见,否则该说我假公济私了。你早些睡,我与孟公子说几句话。”

  

  蓝忘机应了,看着蓝曦臣出门,低头打开那小匣子,翻看里面的东西。匣子的封咒还在,这等小法术其实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,蓝曦臣也不会当真翻他东西。只是当时情况那么紧急,连藏书阁里的书都不能全部带走,只能挑最珍贵的孤本,还有传家的几把名琴名剑,他这点无关紧要的私藏,蓝曦臣居然还上了心。

  

  匣子里有蓝夫人第一次教他习字的作业,有他从前用过的弟子习剑和习琴,有第一次大比得胜蓝启仁送他的一块石头,有蓝曦臣画他的写生,有第一次夜猎独立制服的妖兽鳞片,还有魏婴听学时捣乱被撕碎的书,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。

  

  不过两三载寒暑,却已物是人非。

  

  在火烧云深之前,他十几年生长的世界是无比坚固且稳定的,一切按部就班,一切理所当然,一切规矩方圆,仿佛就会一直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时间终结。短短数月时间,天翻地覆,他这才发现,原来一切的理所当然都不是理所当然的,甚至按部就班的生活于乱世只是动乱与动乱之间美好的泡影,想要维护这样的生活,父辈们不知付出了多少血泪,就连叔父也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去。

  

  现在终于轮到他们了。

  

  蓝曦臣一去去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,一进门就见蓝忘机在粘一些碎纸,见他进来,却立刻收了起来。

  

  “怎么还不睡?找到什么好东西了?”

  

  “没什么。”蓝忘机不欲多谈,转开话头,“孟公子可有什么消息?”

  

  “没有。”蓝曦臣摇头,“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,至少说明温氏还没有抓到他们。虞氏那边若有消息,也会往云深不知处递信。”

  

  蓝忘机默默点头。

  

  “睡吧,休息一会儿,我们丑时半出发,天亮之前便能离开温氏的势力范围。”

  

  “那位孟公子……与我们同行吗?”

  

  “不。”蓝曦臣摇头,“我替他写了一封荐信,他许是会去明玦兄麾下吧。”

  

  蓝忘机有些意外:“他也是玄门中人?”

  

  蓝曦臣微微犹疑,模棱两可地答道:“算是。”

  

  “那为何不干脆来姑苏?”蓝忘机不解,他只道孟瑶是修为低微的散修,机缘巧合救了蓝曦臣,收入姑苏蓝氏照拂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
  

  蓝曦臣却摇头:“不好,若那般,不论他如何努力,旁人只道是因着旧日恩情,因着我的缘故才捧着他,却不是他想要的。”

  

  蓝忘机再次意外,不想这人有这般心气,确实不是常人。

  

  环顾四壁,这小小一进两屋,虽然还算的上整洁,但也确实贫寒。这等市井之地,蓝忘机以前从未踏足过,有点手脚不知往何处放,蓝曦臣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,拾起坑坑洼洼的铜盆去井里打了水来,又将帕子洗了几遍,递了一条给蓝忘机,天经地义地仿佛此处不是青楼后街,而是云深不知处的弟子居。

  

  蓝忘机默默接过来净了面,蓝曦臣又顺手接了回去,洗干净去院中晾了。

  

  默默看着蓝曦臣忙进忙出,蓝忘机忽然冒出一句:“前些日子,兄长受苦了。”

  

  蓝曦臣刚褪了外衣,动作略顿了顿,脸色有几分黯然:“这算什么呢?”

  

  蓝忘机知他想到了蓝沧,还有云深不知处的血与火,一时也无言安慰。

  

  吹熄了灯火,兄弟二人再次并排躺下,在云梦一处小城的陋室里,默默想着各自的心事。

  

  黑暗中,蓝曦臣轻声道:“忘机,大战将起,眼下的这些,都还不算什么,你做好准备了么?”

  

  “当然。”蓝忘机斩钉截铁地答道,“父仇家仇,不雪此仇,死不旋踵。”

  

  蓝曦臣却脱口而出:“不……”

  

  蓝忘机微微愕然:“兄长?”

  

  蓝曦臣沉默半晌,低声道:“报仇之前,保护好自己。”寂静的暗夜出卖了年轻的家主声音里不易察觉的一丝惊惧,“我们经不起更多的失去了。”

    

  

  

  

  第二天,蓝氏兄弟带着藏书回到云深不知处,同时传讯给清河,向聂明玦说明了云梦的情形。

  

  一番议定之后,终于定在下月初七于清河誓师,遍撒檄文,举旗伐温,是为射日之征。

  

  姑苏蓝氏由蓝氏双璧带领门人出征,一往河间,一去六安,精英尽出,后方则由蓝启仁镇守。

  

  临行之前,蓝启仁将兄弟二人叫去,殷殷嘱咐一番,随后拿出了自己的佩剑扶风,将它给了蓝忘机。

  

  蓝忘机的佩剑避尘仍在温氏手中,这些日子一直拿着一柄普通的习剑,从云萍城取回藏书和藏剑之后,蓝曦臣本想挑一柄新的剑给他,但灵器大都认主,不合用的灵器,再好恐怕也还不如一柄普通习剑。蓝忘机将那几柄藏剑一一试过,都不太合用,便作罢了。

  

  此时蓝忘机接过蓝启仁的佩剑扶风,略一感应,竟是意外地合用。许是亲缘的关系,扶风认蓝启仁,也能认得蓝忘机。

  

  从小到大,蓝忘机曾执避尘与扶风千百次地交过手,如今终于做了那执剑的人。

  

  “先生此剑予我,却要如何自保?”蓝忘机恭敬接过剑,问道。

  

  “没有剑,还有琴,”蓝启仁淡淡道,“况且,若到了我处也需拔剑自保之时,便是战败了,有剑无剑,又有何分别?”

  

  蓝曦臣应道:“不错,只要我兄弟一息尚存,必不使先生动剑。”

  

  蓝启仁微微叹息:“去吧,保重。”

  

  拜别了蓝启仁,蓝曦臣又去看望了陈夫人。小小的孩子已经会哭会笑会闹,一群大人围着团团转,是云深不知处久不见的热闹。

  

  此次出征,门生弟子客卿和宗亲,不论男女,皆要出战,唯有宗亲内眷和年迈者留守,此处的内眷,夫君都要随蓝曦臣一道出征,亦不知会不会是下一个蓝沧。陈夫人和一众女眷难得与双璧兄弟如此近距离的面对面,俱都道了保重。

  

  蓝曦臣将景仪抱起来,小孩子也不认生,咯咯冲他直笑,笑得蓝曦臣几乎有流泪的冲动。

  

  这里的一切,他都将为之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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